延绥,闵泰一脸阴沉的打马回家。
他的二夫人聂氏一副委屈样,迎上时还没说什么,他就急问她身边的管事婆子,“贾氏怎么样了?”
“回老爷,太太的命暂时吊住了。”
管事婆子顿了一下道:“是梅姐儿说……说‘柏哥儿要是回来,发现亲娘没了,得多伤心’,她才喘回那口气。”
闵泰额上的青筋一跳,‘啪’的一下,手中的鞭子狠狠甩在身后一个小厮身上。
“啊”
小厮疼得差点跳起来,但他不敢跳,强忍着颤抖跪在地上,大喊道:“老爷饶命,老爷饶命啊!”
闵泰又狠狠的给了几鞭子,“找不到柏哥儿,你一家子就给我儿子偿命去。”
一个月了,暂时只知道柏哥儿往京城方向去了。
不用说,他都知道那小子想干什么。
闵泰是又气又恨又无力。
岳父去世,贾家哪会管一个庶女的死活?
这些年,因为岳父要避嫌,他一直没得个升迁。
好不容易他死了,他却又受贾家连累,更得不着升迁。
没办法下,他才娶二房,把贾妏困在后宅,向世人证明自己,他跟贾家无干。
谁知道,他才把这边的路子捋顺了,搭上了张大人,一家子全给他出幺蛾子。
明明他瞒得很好,只待把女儿送出去就行了,结果聂氏这个蠢妇和仆妇兴奋过头,居然让柏哥儿听到他要把女儿送去做妾的话。
闵泰咬牙切齿。
只差一步啊!
此时他深恨自己当初心软,若是贾家出事时,就让贾氏死了,怎么也不会被她以死威胁,无法送出女儿。
更没想到正因为她闹着死了,女儿有热孝,张大人要忌讳的事,害他忽略了儿子,以至于让柏哥儿一个半大孩子,就那么跑京城找贾家去告状。
都不省心啊!
贾氏没让他省心,聂氏没让他省心,儿子、女儿都没让他省心。
“老爷”
眼见他们老爷又要暴躁,聂氏犹犹豫豫间,到底上前一步,“晨哥儿刚刚还喊着要找老爷呢,您……”
“闭嘴!”
什么晨哥儿喊他?
一个才学会走路的娃娃,知道啥?
争宠都不知道选时机,若不是已经有了晨哥儿,他现在就休了她。
柏哥儿再不省心,那也是他儿子。
而且没了柏哥儿,就算他把梅姐儿送出去,就凭那丫头的烈性子,张大人也不会成为他的助力。
一个不好……
闵泰不敢想那很不好的事。
他现在只操心追柏哥儿的人,有没有找到他。
如果没有找到……
算时间,如果柏哥儿一直很顺利的话,应该到贾家了,贾家对此事是个什么看法?
换以前,他是不在意贾家有什么看法的。
岳父去了,大舅哥贾赦无能至极,二舅哥贾政又只会拽文,事实上也是一点本事都没有。
他唯一忌惮的,只有宁国府的贾敬。
虽说他已经进了道观,看着要和贾家断绝关系了,可有谁敢在他还活着的时候,肆无忌惮的对付贾家?
京城陈家那现成的例子……
一想到他家夫人在岳父去后,跟荣国府没来往,却跟宁国府那位嫂子有通信后,闵泰就更烦躁了。
京里的消息传来的太慢,他要是早知道陈家的事,早知道那位嫂子又被赏了一品诰命,怎么着也不会和贾氏走到如今。
“你给我老实点,”闵泰盯着聂氏,
“贾氏要没了,你就跟她一块死吧!”
丢下这句话,他大踏步的往后院去。
闵家是三进带花园的大院子。
说来,贾氏还是很旺夫的。
她嫁过来前,闵家的日子虽然也还不错,但是,他兄弟多,成婚的时候,耗尽所有,也只得了一个一进的小院子。
闵泰的脚步慢慢的放缓了些,待到了贾妏的院子时,眼中的神情都变得柔和了。
“梅姐儿,你娘现在如何了?”
推开门,正好看到女儿端着药碗从里屋出来。
闵梅看到父亲心下一跳,“……睡下了。”
“大夫怎么说?”
“……二娘那边没说吗?”
闵梅不想陪她爹演戏。
小时候,她不是没过过好日子。
爹娘都曾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爱着,她也被爹爹扛在肩头去买过糖葫芦,哪怕有了弟弟后,爹爹更疼弟弟,有娘在,再加上弟弟乖巧可爱,她也觉得日子是好的。
事实上,他们家里的日子就是越过越好。
哪怕爹的官职始终没变,家里的叔伯们也因为京里的外祖父,处处捧着她爹,伯娘婶子们也围着她娘转。
所有一切,都在外祖父去世后变了。
父亲越来越暴躁,母亲越来越沉默。
可这一切是母亲的错吗?
那么多年,被人人夸赞的恩爱夫妻,居然全都是假的。
当了六品官的伯父,亲自给她爹找了个二房,一家子把她娘逼到这小破院子。
她娘那么多东西,一样样的舍了出去,可换来的是什么?
是她要被送出去给几乎可当爷爷的老头子当小妾。
要说不恨,那绝对是假的。
闵梅不仅恨她爹,还恨闵家的那些叔伯。
闵家原来算什么?
九品的城门官,八品的小旗官,不入流的什长。
也就是她爹长得好,又有点能力,被外祖父看上,这才让娘下嫁过来。
因为她娘,闵家的叔伯们一个个都起来了,可结果呢?
“总归让她失望了,我娘又喘回了那口气,暂时死不了了。”
面对梗着脖子的女儿,闵泰的面容又重新阴冷起来,“你娘平日里就是这么教你的?”
“子不教,父之过,我又不是我娘一个人的女儿,要怪,您也有份呢。”
“你……?”
闵泰气得当场就给了她一鞭子,“既然如此说,那为父真要好好教教你什么叫三纲五常,什么叫三从四德!”
臭丫头这性子,再不扳好,如何能够送给张大人?
想到这里,他干脆放开手,又啪啪的抽起来。
“……打,你打死我吧!”
闵梅强忍了疼痛,恨盯父亲。
自从知道她爹要把她送给人当妾后,她也常有活着不如死了算了的冲动。
最后一鞭子,闵泰甩在地上,“你娘还没死,你也想跟她学一哭二闹三上吊?”
他呼呼大喘着气,“来人……”他刚刚喊人,长随就急匆匆的跑了过来,“老爷,唐总兵有请!”
什么?
闵泰心下一跳,“回来我再收拾你。”
他急匆匆的转身,没一会就拍马走了。
只余闵梅慢慢的爬起来,艰难的关上院子,就往母亲房里去。
好在药里的安神药甚好,母亲没被吵醒。
可……
闵梅靠在桌边软倒在地的时候,眼泪大颗大颗的掉,她没有哭出一丝声儿。
不见了。
丢了一个月,她们才知道。
虽然大家都说弟弟是往京城去了,可外祖父不在了,京城……谁能顾他们?
大户人家,嫡母对庶子女喊打喊杀的,她都见过,外祖父家……
闵梅一边操心弟弟一路的安全,一边又操心他摸到荣国府,会不会被人打出去。
如果那样……
闵梅看着她娘苍白的脸,实在想不出她们母女的出路。
这边,闵泰满头汗的赶到总兵府,却没想一向对他不假辞色的唐总兵是笑脸迎人,“闵大人,恭喜啊!”
闵泰不知他何喜之有,“大人,您……”
他不由带了点期待。
“呵呵,刚刚京里传来消息,荣国公之孙,如今一等将军之子贾琏领了武库司郎中之职,不日就要上任,呵呵,本官没记错的话,贵夫人贾氏就是出自荣国府吧?”
闵泰:“……”
他简直惊呆了。
贾琏?
贾琏没多大吧?
怎么就……
“大人没记错!”
闵泰按中心中翻涌的涛天巨浪,陪笑道:“下官夫人贾氏正是出自荣国府,算起来,她是贾郎中的三姑妈。”
“哈哈哈,我就说嘛,你小子是有福的。”
唐总兵一巴掌拍在他的肩头,“改天我家夫人设宴,你可一定要把贵夫人带来。”
“一定一定,不甚荣幸!”
闵泰撑住了笑脸,跟这位比他高了好多级的总兵说话。
但事实上,他的心就跟油煎一样。
刚刚回家,他都没看贾氏是不是还喘着那口气。
“说这话就外道了。”
唐总兵亲自按着他坐下,“这些年,我也知道你是受苦了,但是,我们也不能光盯自己,我们要看实惠啊!”
贾氏的事,他有所耳闻。
荣国公当年看走眼了啊!
“你看你哥哥兄弟们,都是因为你,慢慢升了上去。”
虽然这几年没动静了,但闵家的实惠已经到手了。
一个个升官发财的,但凡有点良心,也不能把人家女儿禁在后宅,轰轰烈烈的娶什么二房。
真是一点成算都没有。
但这样的闵泰,如今他还只能哄着。
他得和贾琏搭上线,若不然,人家给他穿小鞋可怎么好?
到时候带累的是一大票兄弟,是整个延绥。
不管那贾琏和贾氏有多生分,至少人家曾是一家人,在相同的情况下,人家随便往这边斜一斜,他就行了。
“你与贾氏夫妻多年,人家又给你生了一双好儿女,你可万不能因为一个二房,跟她生分了。”
他们当兵的,就是有什么说什么。
唐总兵其实也怕这傻子,还当贾家是以前的贾家。
真要那样,人家一个迁怒,哪怕只是压一下军饷呢,那关系的也是整个延绥百姓。
毕竟当兵的有银子了,才能大口喝酒,大口吃肉。
要不然,就只能啃窝窝头。
“不敢不敢!”
闵泰被唐总兵如此直白的话,吓得冷汗直流。
半晌离开总兵府的时候,又快马加鞭的冲了回去。
“去,把济世堂的范老大夫请来给太太看病。”
他一边往里走,一边吩咐,“对了,”他脚步顿了一下,“来的时候,让老大夫再带点外伤药进来。”
打女儿的时候,他盛怒甩了三鞭子,余下的都留了劲。
但前面的三鞭子也不轻。
“是!”
迎来的管家,忙忙应了。
没多一会,他又到了贾妏的院前。
只是这门……
闵泰推了一下,没推开。
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,“传话韩嬷嬷,给夫人和聂氏挪院子。”
只盼他的傻儿子,进不了荣国府。
他不能害他爹吧?
他也姓闵!
京城,荣国府。
看到洗干净,又瘦又可怜的闵健柏,贾母的眉头紧紧蹙着。
她不乐意见那三个庶女。
给吃给喝,请个先生,把该教的教教,能出嫁了,再给点嫁妆就完了。
出嫁,在婆家过不好,那是她的责任吗?
三个庶女的夫婿,可都是国公爷亲自张罗的。
虽说都是低嫁,可那低嫁……,贾母知道,那都是国公爷给她们的最好保障。
但凡她们自己硬气点,不说在婆家横行霸道,怎么着也不至于被人欺负成那样。
“侄媳妇,你已写过信了吗?”
她看向沈柠,决定把这事推给她去做。
“是!”
沈柠点头道:“珍儿写的,又赶去让琏儿添了几笔,如今应该送出去了。”
走军中的路子,应该会很快。
现在只希望还能赶得及。
“唉”
贾母叹了一口气,“你叫柏哥儿吧?来,到外祖母这里来。”
既然都让琏儿出面了,她也没什么可说的了。
“外祖母”
闵健柏看老太太还挺慈祥,胆子稍大了点,往前凑凑时,哭着道:“求外祖母再救救我姐姐。”
“你放心,家中不知这事便罢了,知道了,你爹不敢的。”
贾敏的脸色很冷。
三个姐姐,已经没了两。
小时候,她也常常跟着姐姐们玩呢。
虽说大些后,母亲隔开了她们,但年节或者生日的时候,姐姐们总给她做个帕子、鞋什么的。
她学制胭脂的时候,姐姐们也给她提过不少意见,后来她们的胭脂,就是她包了。
“我这就去给张巡抚的夫人写信。”
当她贾家没人吗?
那张老头子居然敢肖想她外甥女。
贾敏粉面含煞,“母亲、大嫂稍待,我去去再来。”
“去吧!”
沈柠摆手。
张巡抚那里,当然是贾敏出手更好。
“健柏多谢姨母!”
闵健柏当场跪下磕头。
“快起来!”
贾敏亲自扶起来,“你谢我做什么?你娘是我姐姐呢。”
说到这里,她的眼睛也忍不住含了点悲色,“乖乖跟着你外祖母和舅母们,我信写快点,也许还能赶得及一起送过去。”
只希望姐姐还能撑得住。
否则……
贾敏急匆匆的去了。
她这边刚走,听到消息的贾赦和贾政也一齐到了。
“凤儿,查查昨儿都是谁看门。”
王夫人如今只怕事情不大,“问问他们都是怎么做事的?”
表面上,她是想发作门子,事实上,她是想发落这个侄女。
这才分家几天?
琏儿才回来几天?
以前每天都往她那里请安禀事,如今呢?
真以为翅膀硬了?
“二爷已经带了林之孝去查问了。”
王熙凤道:“二婶放心,必会给柏表弟一个交待。”
她也没想到,会出了这样的事。
自家的表少
爷,居然被拒之门外。
“门子的事,稍后再说。”
红楼梦里,刘姥姥第一次过来,想要求见周瑞家的,都给门子磕了头。
显见贾家的这些奴才都有一双富贵眼。
“还是说闵家吧!”
沈柠道:“当初妏妹妹嫁给闵妹夫就是低嫁,叔父盼的是闵家能因为贾家,对妏妹妹好点,不说高看,至少不磋磨。这才拐着弯的,让人多照看闵妹夫的其他兄弟。”
她已经问过柏哥儿,知道闵家这些年,除了闵泰因为避嫌,没被提拔,其他人可都提了。
虽然官都不大,但在延绥那个地方,绝对够够的了。
“可如今,他们家忘恩负义!”
众人不由看向闵健柏。
这孩子也是闵家人呢。
“别看柏哥儿,柏哥儿已经说了,他的那些叔伯,都恨不能跟他们母子三人撇清关系呢。”
被千娇百宠的孩子,突然之间被所有人厌弃,连服侍的人都是表面服侍,事实上监视……
沈柠可以想见,贾妏母子三人过得有多苦。
这种来自亲人的背叛、捅刀,最让人痛心。
“是!”
柏哥儿眼中虽然有泪,但神情却甚坚定,“既然他们要跟我们撇清关系,那……那他们就不配享我娘的福。”
“好小子!”
贾赦眼中大有赞赏,“不愧是我贾家的外孙。”
虽然对那位妹妹没什么感情,但孩子既然投奔来了,大嫂又出头了,他自然全力支持。
“母亲,儿子去写信,让妹妹带着外甥女一起回家省亲吧!”
“省什么亲?”
沈柠把杯子往桌上一放,“和离!”
贾母一愣,看向柏哥儿。
“是!”柏哥儿道:“我娘说过,她想和我爹和离。”他抹了一把泪,“原本她写了几封信,让我递出来,可是,回回我都办砸了。我想自己干,也不行,根本就递不出去。”
闵家在延绥还是很有势力的。
“外祖母,大舅舅,二舅舅,你们帮我娘跟我爹和离吧!”
不和离,他娘真的会死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