仅仅只是一天后,又有内臣来到了寿康公主邸。
张敦礼夫妇,惶恐不安的到了院子里,摆好香案,迎接着来传旨的内臣。
好在,这一次的旨意,虽然语气严肃起来。
但内容却依然很温和。
“敕张敦礼:尔皇考之亲选,生于文章之家,奉诗书之道,选尚公主,既缘天亲,当用圣人之道,不与下民争利!可,增磨勘三年,罚铜三十斤,宜自修忠义诚信,以称朕意!”
张敦礼夫妇顿首再拜,感激涕零。
尤其是寿康公主,面朝皇城,再三谢恩。
等到内臣辞去时,更是亲自送到了家门口。
回到家宅,寿康公主看着重新满血复活的丈夫。
她叹了口气,道:“郎君,待得明日,且与妾入宫谢恩罢!”
张敦礼点头:“嗯!我依殿下的!”
“另外,那常、王两家,郎君须亲自上门致歉,将这两家的财帛,连本带利的归还,更要与他们签下契书,将抵当所干股,尽数与之!”寿康公主又道。
张敦礼顿时瞪起眼睛来,一百万个不乐意了:“殿下!”
寿康公主看着丈夫的样子,忍不住掉起眼泪:“郎君是想要将秉缘的福分,都一并折腾掉吗?”
张敦礼看着妻子哭泣,连忙劝道:“殿下莫哭,殿下莫哭了!”
他倒不是爱护妻子,实在是担心寿康公主伤心,跑去宫中哭诉。
而当今天子……
是历代官家里,最护短的!
若在这个节骨眼,惹恼了宫里,张敦礼感觉自己怕是得去地方州郡甚至是去太学报道了。
他是宁死也不肯去太学的!
没办法,张敦礼只能道:“我依殿下的……我依殿下的……我这就去寻那常善、王敬,亲自道歉!”
却是绝口不提退钱乃至于将抵当所干股分与那两家的事情。
在张敦礼心中,自己能够大人大量的登门道歉,那常、王两家就该跪下来磕头感恩。
这倒不是他蠢笨!
而是权贵的傲慢在作祟!
高高在上的权贵们,从不曾将比他们地位低的人当成人看过!
在他们心中,只有比他们地位相近的人,才配与他们平等交往。
你一个布衣白身,他能与你说话,已是抬举!
寿康公主听着,抹了眼泪,道:“无论如何,郎君还是带些财物上门罢!”
“这节骨眼上,可出不得意外!”
天可见怜,自昨日宫里传出御史扣阙的消息后,她是跪在药师王菩萨之前,苦苦祷告了整整一个晚上。
更发下誓愿,愿以自身阳寿,换丈夫平安。
如今,菩萨保佑,总算是平安过关。
她自是不愿再有什么波折。
寿康公主太清楚自己的母亲,那位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的性子了!
她还记得一些小时候,在濮王邸的一些事情。
那时候父皇还未被仁庙立为皇子,一家人都住在睦亲宅内。
家中一切都是母后说了算!
连父皇也插不上嘴!
有时候,父皇想干涉,直接就会被母后强硬的堵回去。
每当此时,父皇就只能在一旁赔笑。
等到父皇即位,身为万乘之尊,后宫之中,却连一个妃嫔也没有!
这其中,虽有父皇身体不好的缘故。
但母后的强势,是占了绝大多数原因的!
而先帝在时,二王皆在宫中居住,特别是二哥,因受母后宠爱,出入宫闱,无所顾忌!
先帝难道就没想过,迁二王出外?
熙宁十年,先帝就已经在咸宜坊,建好了亲贤宅,以供二王出外居住!
但,一直到元丰八年。
无论先帝如何暗示、明示,也不管朝中大臣,如何上书谈论迁二王出外的事情。
但在母后面前,都只有一个结果——不行!
哪怕,四哥(赵覠)也一直说想要出宫居住,母后却和没有听到一样。
直到先帝驾崩,当今官家即位,二哥与四哥才在宰执们的要求下,搬出禁中,到了早就给他们建好的亲贤宅中居住。
就这,以寿康公主的观察,还多半是因为,如今的官家,比二哥更得母后欢心。
加上,他还通过自己的努力,得到了向太后与朝臣们认可。
从先帝长子,摇身一变,成为了又嫡又长的长孙!
完美戳中了母后的死穴!
于是,昔日最受宠的二哥,迅速失宠。
以至于,如今连亲贤宅都不能出一步!
连亲儿子,昔日最受宠的爱子,一旦得罪,都是这般下场!
何况是女儿的丈夫?
寿康公主记得很仔细的。
当初,二姐死时,母后只在听说的时候,落了眼泪,过后就恢复如常。
而在元丰八年,王诜的死讯传入京中。
母后只说了一句:“死有余辜!”便不再评价!
仿佛死的是一只猫,一只狗。
如今,若自己的丈夫不识趣,继续给她老人家添堵,让她老人家感觉脸上无光。
寿康公主毫不怀疑,她的母后,是做得出,将自己的丈夫圈禁起来的事情的。
一旦如此,非但丈夫官爵不保,就连子孙也要受牵连。
张敦礼却没有寿康公主这么担心。
在他看来,这场风波,该是过去了的!
毕竟,天子都罚他了——增了三年磨勘,罚了三十斤铜呢!
对外戚来说,这可是很重的惩罚了。
即使朝中的小人还要纠缠于此,宫中也不会再搭理了!
一罪不两罚嘛!
不过,他还是安慰着公主:“我就依殿下的,就依殿下的……”
“我这就去让人准备!”
当然了,叫他把家中白花花的银子,拿出去送给那常善、王敬?
怎么可能!
这要传出去他还怎么见人?
正好,听说近来保康门的瓦子里,出了个新勾栏,据说这勾栏中的娘子,都是店家精心调教好的新罗婢!
就是很贵!
听说,哪怕喝杯花酒,也是三五十贯。
若要与之春风一度,更是得数百贯!
不过……
张敦礼感觉应该是值的。
毕竟,那可是新罗婢!
大宋立国后就绝种的稀有货色。
对张敦礼这样的人的吸引力,几乎只在魏晋的五石散重出江湖之后!
“大家……”冯景来到刚刚晨练完,正在孟卿卿服侍下,泡在浴桶里的赵煦身边,低声禀报着:“通见司方才送来了最近五日的大臣陛见排班……”
“嗯哼?”赵煦闭着眼睛,问道:“念给我听吧!”
“诺!”冯景捧着一张元书纸,开始念起来:“四月已亥(十八),辰正,新除国子监司业常安民、新除监察御史丰稷等陛见于崇政殿……通见司乞旨,大家可愿临朝接见?”
赵煦想了想,冯景提的这几个人。都还有些印象!
特别是那个常安民,属于典型的理中客。
他在赵煦的上上辈子,元祐时代在朝堂的时候,给新党说好话。
说什么‘其实新法也是有可取的’、‘再这么下去,国家就要完蛋了啊!’。
因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,司马光已经g了,所以倒也没有人特意的打击他,就是也没有人肯听他的。
等到绍圣,新党满血复活,开始清算旧党。
他又跳起来,说什么‘元祐之政,不可全面否定’、‘元祐制度,也是有好的’、‘我们要客观公正的认识元祐问题’。
然后……
就被章惇、蔡京、曾布,反复摩擦。
最终是被贬去了滁州监酒税。
嗯,就是欧阳修写醉翁亭的滁州。
至于丰稷?
这是个两面派!投机客!
在元丰八年前,他一直是新党。
元丰八年后,司马光、吕公著入朝,他看风声不对,就跳船去了旧党!
赵煦对这个人,是有些看法的。
因为,这个家伙是章惇的政敌!而且是死敌级别的政敌!
上上辈子,章惇为了搞死这个家伙,可是在用上了换州神功。
一度将之连换六个州郡为官。
常常是刚刚抵达新的地方,屁股还没有坐热,朝廷的使者就来传旨,让他赶快前往下一个目的地!
就这么整,都没有整死!
可见此君的生命力之顽强了。
不过呢,在现代留学十年后,赵煦已经不会在政治上感情用事了。
只要能给他办事,他才不在乎,某个大臣是什么立场?又是谁的仇人!
而这个丰稷生命力顽强,体能过硬,同时作为两面派和投机者,他有着很强的冒险精神——他起家就是靠冒险!
当初,跟着安焘、陈睦出使高丽的使团里就有他。
而他在那次出使中,大放光彩!
传说,当时船在海上遇到风暴,其他人都手忙脚乱,瑟瑟发抖,但他保持了镇定,指挥水手,处置各种险情,最终让船队安然的驶出了风暴。
此外,据说,他还在高丽靠着宋使的身份,大做买卖,狠狠的赚了一笔。
这事情,赵煦在现代的高丽史书里看过,有些印象。
高丽的记载里,这一次的宋使队伍——性贪啬,日减供亿之馔,打折贸银甚多!
所以,这家伙也是个有商业头脑的人,更是一个团队型人才——安焘、陈睦和其他使团上下,对在高丽的事情,都是守口如瓶,硬是没有说漏嘴。
可见,那一次出使,大家伙都分到了好处!
回忆着这些事情,赵煦便问道:“冯景啊,去查一查丰稷的举主是谁?”
冯景躬身道:“诺!”
赵煦接着道:“尽快报与朕,最好在下午前报来,我再决定明天要不要去崇政殿!”
“诺!”
“继续说,看看还有些什么人?”
冯景拿着元书纸,继续念起来:“四月辛丑(二十),新除判律学,前知潞州崔台符等参朝陛见……”
赵煦睁开眼睛来,露出笑容:“崔台符回京了?”
“是……”冯景答道:“臣在通见司,听说是昨日抵京,到了朝集院中落脚,旋即递书都堂乞见!”
“善!”赵煦颔首。
崔台符是当代的刑统专家,没有比他更懂刑统的了。
而赵煦现在就缺这样的大臣!
在一开始,赵煦想的,就是让他去律学,然后著书立传,以其专业才识,针对工坊、手工业等新兴产业,来论证新的刑统条文。
而,崔台符在现在这个敏感时刻回京,也等于让赵煦有了一个可以在刑统上背书的专家。
“同日参朝陛见者……”冯景看着名单,继续说道:“还有新除将作监丞李诫……”
赵煦笑得更灿烂了。
李诫也回来了?
很好!
朕的队伍,越发壮大了!
沐浴之后,赵煦在孟卿卿服侍下,换上新的衣裳。
郭忠孝却在这个时候,急匆匆的递了帖子求见。
这就有些奇怪了。
毕竟,冯景不是才去了一趟通见司吗?
于是,便立刻命人将郭忠孝带到了自己面前。
郭忠孝见了赵煦,行了礼后,便从怀中取出了一封弹章,呈在手上:“陛下……”
“方才监察御史朱光庭,再次上了弹章,弹劾驸马都尉张敦礼,欺君罔上、仗势欺人、目无国法等罪!”
赵煦楞了一下。
昨日宰执们陛见,论驸马之事,虽然最终宰执们同意了赵煦的处理意见。
但,作为交换,赵煦也答应了宰执们,从此有关宗室外戚的事情,如无特旨,台谏不可以再用实封状。
必须要用正常的通封状!
通封状与实封状相比,就在于其毫无隐私。
不止通见司的人,人人都能看。
而且还会誊抄,分别送都堂、两宫、福宁殿。
更要命的,这玩意还有着贴黄,所谓贴黄,顾名思义,就是一张贴在通封状外面的黄纸。
贴黄是对通封状内容的总结、归纳。
所以……
朱光庭的这封弹章的大概内容,如今应该正在快速扩散中。
虽然说,赵煦是故意的。
故意留下这么一个空子,好方便自己的计划。
但,张敦礼连一天都没有坚持住,就再次被弹劾了。
而且,弹劾的内容,似乎很劲爆!
这位驸马也太low了吧?
不过,在表面上,赵煦却是一副严肃的样子,略带着怒意道:“朕昨日不是已经罚过驸马了吗?”
“为何台谏,还是纠缠不放?!”
郭忠孝哪里敢接这个话,只能是将手中誊抄好的劄子,高高举起。
赵煦努努嘴,冯景立刻上前,接过了弹章,然后放到赵煦手中。
赵煦拆开来一看,顿时乐了。
见过蠢的,但这么蠢的人,赵煦还是第一次碰到。
这可是明目张胆的违诏、欺君!
上纲上线的,完全符合朱光庭弹劾指责的罪名——目无君上,非人臣也!